重庆南路万宜坊之“谜”

南北高架路是上海的一条主干道，对上海的交通意义非凡。但南北高架路并不是“笔掇直”的，在靠近复兴中路的重庆南路205弄万宜坊这里，南北高架拉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绕开了万宜坊和重庆公寓，到淮海中路附近，这才重新拉直，变成南北走向。要知道当年为了建造南北高架，动迁是动了真格的，原来的卢湾区政府正好在动迁规划线之内，那也一点办法没有，照样拆了的。万宜坊这里究竟有什么花头，竟然可以让南北高架为他转个弯呢？

南北高架路在万宜坊门口转了个弯

上海市民对待动迁，始终是首鼠两端的。老房子有历史，更承载了很多温情。但住在老房子里头，毕竟不如商品房舒服。当年南北高架和新天地建设的时候，我不少同学朋友的家都被拆了，有的去了康健新村、梅陇，也有的去了浦东的上南、六里。搬走的人大多欢欢喜喜，并无太多留恋。猛然感到老房子一去不再来，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眼看着隔壁邻居都住上了新房子，自己还在和邻居各用煤气和马桶，住在万宜坊里的朋友有点失落。我有一个要好同学凑巧住在这条弄堂里，谈起动迁，总是唉声叹气：要改善住房，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重庆南路205弄万宜坊

关于万宜坊为什么这么有“花头”，市民中口口相传的版本，是因为这里有著名的韬奋纪念馆。这条弄堂的54号，曾经住过著名的新闻记者、政论家和出版家邹韬奋的故居。如果只是邹韬奋本人那倒还好，但邹韬奋的夫人沈粹缜是宋庆龄的“闺蜜”，邹韬奋的两个儿子邹家华和邹竞蒙（原名家骝），一个是副委员长，一个是气象局局长（1999年时竟在酒店停车场自己的车里被持刀抢劫的歹徒杀害），韬奋纪念馆的价值就更不得了，据说因为这个原因，万宜坊得以保留。这样的说法是否属实，老百姓当然无从考证，但建高架都绕开了，万宜坊的居民想要等拆迁，那确实没啥希望了。

万宜坊53-54号，韬奋纪念馆

如今回头来看，万宜坊不拆是英明的。万宜坊里值得保留的房子，绝不仅仅只有54号邹韬奋一家而已！万宜坊11号，住的是德州兵工厂厂长王肃亮；13号是大同大学创办人、校长，数学家胡敦复；17号是《密勒氏评论报》编辑顾廷凤；38号住过著名作家蒋光慈、吴似鸿夫妇；41号是中国近代最大的民营造船企业求新机器制造轮船厂创办人朱志尧；60号曾住过著名作家丁玲、胡也频夫妇；72号是著名化学家顾翼东；85号是沪上瓷器业巨子秦润生。这些名字报出来，个个都是如雷贯耳，南北高架为他拐个弯，那又有什么稀奇呢？

始建于1923年，到1932年才建成的万宜坊，是当年档次很高的联体小别墅

在万宜坊弄堂的深处，88号显得毫不起眼。和他的邻居相比，这里曾经的主人名气并不算大。但近年来，随着电影《色戒》的上演，曾经在万宜坊88号居住过的郑苹如名声鹊起。关于郑苹如的身世，关于郑苹如那次石破天惊的行动，有着太多的谜团，虽然经过漫长岁月的淘洗，仍有很多秘密留在了历史之中，让人回味、引人深思。

万宜坊88号，郑苹如旧居

郑苹如最著名的一张照片，刊登在当年的《良友》画报上

郑苹如1918年出生，原籍浙江兰溪。父亲郑钺早年留学日本，追随孙中山奔走革命。在日本期间郑钺娶了日本人木村花子为妻，花子起了个中文名叫郑华君。郑苹如是郑钺和郑华君的第二个女儿，从小说一口流利的日语。电影《色戒》中的角色，由汤唯扮演的王佳芝，从身世上来看，和郑苹如本人有很大的差别，可以看作是当年小说作者张爱玲和导演李安的创作，和郑苹如没有什么关系。

郑苹如的父亲郑钺

郑钺携家眷来到上海以后，曾经在复旦大学当过教授，还担任过江苏省高等法院的法官，家庭条件相当优越，所以他才住得起万宜坊的房子。不过关于郑苹如的教育背景，又存在一定的疑问。根据百度百科对郑苹如的介绍，郑苹如就读于胶州路的民光中学（现在的静安区教育学院），后来郑苹如行刺的丁默邨曾经担任民光中学的校长，有这层师生之谊，郑苹如才更有机会接近丁默邨。但根据郑苹如妹妹郑静芝的回忆，郑苹如高中读的是南市的大同中学。关于她的学习背景，由此也成了个谜。以我个人的推测，居住在重庆南路的小朋友，去大同中学读书的可能性更大。

郑苹如家境优渥，已经有了自备汽车。万宜坊弄堂极为宽阔，大多数住户的车就停在自家门口，如今依然

因为是中日混血儿日语流利，郑苹如在当时上海的日本人圈子里非常有名，绝不是像电影《色戒》里描写的那样，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在行刺丁默邨之前，郑苹如曾经策划过一次惊天大案，想要通过自己的关系，绑架日本首相近卫文麿的儿子近卫文隆，但她的上级命令他终止了这一危险的游戏。

1924年郑苹如（左一）一家合影

李安拍摄的电影《色戒》争议极大，在我看来，也确实有其问题所在。如果要拍摄一部间谍题材的电影，似乎不必有那么多线索都指向郑苹如，因为郑苹如一家，实在是满门忠烈，有多名家庭成员为抗日献出了生命。用这样的拍摄手法拍摄郑苹如，说不过去。如果真要拍郑苹如的故事，郑振铎也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一个女间谍》，何必要用张爱玲的版本。撇开小说的艺术水平不谈，张爱玲和胡兰成都和汪精卫政府有很深的关系，由张来写这段历史，不是理想人选吧。

蒋介石为郑苹如的母亲木村花子（中文名郑华君）题字：

教忠有方

郑苹如的父亲郑钺，如果可以在汪精卫政府中出任伪职，想必可以出面营救女儿。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在郑苹如被害一年以后的1941年，郑钺抱恨而终。郑钺之死很有戏剧性，那天正好是4月1日愚人节，他给自己算了一卦，就说自己要归天了，但4月1日到7日都是凶日，他决定在4月8日吉日走。果然等到8日，郑钺就走了。

郑苹如和母亲在万宜坊的合影

郑苹如的哥哥郑海澄比他大两岁，出生于1916年。曾在日本学习飞行，“七七事变”后毅然回国参加空军，1944年1月在保卫重庆的空战中壮烈牺牲，年仅28岁。

郑苹如的哥哥、国军空军烈士郑海澄

郑苹如还有一个未婚夫王汉勋，江苏江阴人，是郑海澄空军的战友。1939年他曾两次写信约郑苹如去香港结婚，但郑苹如和他相约抗战胜利后再步入婚礼殿堂。1944年8月，王汉勋在湖南衡山执行任务时牺牲。

郑苹如的男友王汉勋，比电影《色戒》中王力宏扮演的角色壮烈得多

也有回忆说王汉勋和郑苹如的关系，并没有达到未婚夫妻的地步，王汉勋只是郑苹如的一个“备胎”。但无论如何，王汉勋和郑苹如的恋爱，留下了很多物证，说王汉勋是“备胎”，反而倒是没什么证据。

郑苹如和王汉勋互赠小照，背面的题词相当亲密

王汉勋为郑苹如拍摄的照片

如今，郑海澄和王汉勋的名字都镌刻在南京航空烈士公墓的纪念碑上，说郑苹如一家是一门忠烈，当之无愧。而这个家庭第一位为抗日献出生命的，就是年仅23岁的郑苹如。当她面对死亡的时候，表现得极为从容，只是对行刑的特务说了一句：“不要弄脏我的脸”——她，虽然做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情，但追根溯源，他还是个万宜坊出来的小姑娘啊。

郑苹如行刺丁默邨的南京西路西比利亚皮草行

如今南京西路上的第一西比利亚皮草公司

如今的万宜坊88号

郑苹如带走了太多的秘密，她是近代史上一个“谜”。小说，电影……更让她的故事扑朔迷离。后来的万宜坊，从别墅人家成了普通市民的住宅，从小在万宜坊弄堂里玩闹，我们从宽阔的弄堂飞奔而过，跑到弄堂尽头，有一条即可容身的小夹弄，穿过去，弄堂又豁然开朗。只有跑到53、54号邹韬奋家门口时，才会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这条弄堂的其他人家，好像和其他上海人家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在上海的每一个门牌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故事、多少秘密呢？万宜坊88号斑驳的铁门后面，是现在住户的信箱，顾、沈、张、郑、许，住在这里的，还有人姓郑呢！和郑苹如有关系吗？想来，是没有了吧。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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